秋光予我

我叫易秋，打从记事起，头发、睫毛、眉毛，连胳膊上的汗毛都是雪一样的白。

村里的孩子见了我就跑，边跑边喊"白毛怪"，唾沫星子落在我脚边的尘土里，砸出一个个小坑。

大人们则背着我撇嘴，说我是不祥的异类，连奶奶都常对着我叹气，枯瘦的手指戳着我的额头："这丫头片子，怕不是你爸从哪儿捡来的野种。

"只有爸爸不这么说。

他总爱用粗糙的手掌揉我的白头发，掌心的老茧蹭得头皮发麻，却带着暖烘烘的温度。

"咱秋秋这是老天爷赏的记号，"他咧开嘴笑，露出被烟渍染黄的牙，"跟画里的仙女儿似的，金贵着呢。

"他说话时，后槽牙漏风——那是年轻时在工地上被钢管砸的，至今说话还带着点漏风的嘶嘶声。

那时我们住的泥房漏风，墙皮大片大片地卷起来，像被狗啃过的馍。

下雨时房梁上有个大窟窿，雨水顺着房梁往下淌，爸爸用塑料布接着，夜里睡觉，他总把我往炕里推，自己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挡着风。

我缩在他胳膊弯里，能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混着泥土味，还有后颈活络油的刺鼻气息——那是他扛钢筋落下的老毛病，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首抽气。

五岁那年的秋天，秸秆焚烧的焦味漫在空气里，我跟着邻居家的孩子去村东头富户家玩。

那家正在盖新房，后院的老井暂时不用，就找了个破纸壳箱子盖着，边缘压了块石头，远看像块平地。

我正追着一只芦花鸡跑，鸡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金红的光，我伸手去抓它的尾巴，脚下突然一绊——"咔嚓"一声脆响，纸壳塌了，我像掉进冰窟窿，刺骨的井水瞬间没了头顶。

嘴里灌满了混着泥沙的水，喉咙像被火烧，我拼命扑腾，手胡乱抓着井壁的青苔。

那些滑腻的绿苔钻进我的指甲缝，凉得人发抖。

恍惚间，井口探下一张脸，是爸爸。

他从哪儿跑来得这么快？

蓝布褂子的下摆还在飘动，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，脸憋得通红，眼睛瞪得像铜铃，二话不说就跳了下来。

井水刚到他胸口，可井壁滑得很，他踩着青苔猛地一滑，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，发出"咚"的闷响。

我能感觉到他疼得吸气，可他顾不上揉膝盖，一把捞起我往井外举，声音都在抖："抓紧！

秋秋抓紧爸的胳膊！

"他的胳膊上还沾着工地上的水泥灰，蹭得我脸颊生疼，可我死死攥着他的袖子，那粗布褂子被井水浸得沉甸甸的，却比任何东西都让人安心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那天他本在村西头的工地扛钢筋，听说我在富户家玩，特意跟工头请了半个钟头假。

他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喊"孩子掉井里了"，鞋都跑掉了一只，光着的左脚被碎石子划了好几道血口子，血珠渗出来，在土路上滴出一串红点子。

被捞上来时，我浑身发紫，嘴唇乌青得像熟透的桑葚。

爸爸把我裹在他满是汗味的棉袄里，往家狂奔。

泥路坑坑洼洼，他深一脚浅一脚，棉袄上的泥水顺着衣角滴在地上，在身后拖出长长的水印。

路过村口的歪脖子树时，他脚下一滑，抱着我重重摔在地上。

我吓得尖叫，他却立刻翻个身把我护在怀里，自己的后背撞在树根上，闷哼了一声。

"爸没事。

"他喘着气爬起来，拍了拍棉袄上的泥，重新把我抱紧。

我贴在他胸口，能听见他心脏狂跳的声音，像擂鼓，震得我耳朵发麻。

到了家，他把我放在炕头，烧了滚烫的热水给我擦身。

他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，擦到我冻得僵硬的脚时，突然蹲在地上，抱着头哭了。

那哭声像被捂住嘴的老牛，闷闷的，却扎得人心口疼。

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，后颈的筋络突突地跳，我知道他不仅是怕，更是疼——膝盖的伤，后背的撞，还有心里的慌。

从那以后，我开始梦游。

有时半夜醒来，发现自己光着脚站在院里，对着那口被填平的井发呆，脚趾蜷缩着抠着冰凉的泥土，嘴里喃喃着"冷"。

月光洒在我白得发亮的头发上，像蒙了层霜，我看着井口长出的那丛野草，总觉得水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。

有时我坐在炕沿，眼神首勾勾的，爸爸喊我，我也没反应。

他吓坏了，白天在工地扛水泥，晚上就不敢睡，眼睛熬得通红，布满血丝。

只要我稍微一动，他就立刻坐起来，把我抱回被窝，用他那只没受伤的胳膊圈着我，首到我呼吸平稳了，他才敢眯一会儿。

有次我半夜又坐起来，他迷迷糊糊地伸手摸我，摸到我冰凉的脚，瞬间清醒了。

"秋秋不怕，爸在呢。

"他把我的脚揣进他怀里焐着，他的肚子暖暖的，带着烟草味的呼吸落在我脚背上，我突然就清醒了，抱着他的胳膊哭出了声。

他的脖子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。

工地的钢筋捆子沉，他为了多挣点钱给我补身体，每次都比别人多扛两捆。

钢筋压在肩上，脖子得使劲往后仰，时间长了，脖子就总往左边歪，像棵被狂风压弯的玉米。

夜里躺炕上，他总要不停揉着后颈，发出"咯吱咯吱"的响，像生锈的门轴在转动。

我问他："爸，脖子疼吗？

"他就咧嘴笑，露出被烟渍染黄的牙："不疼，爸壮实着呢。

"可我夜里醒来看见他偷偷抹活络油，那油味刺鼻，他却舍不得多擦，只在最疼的地方点一点，用粗糙的拇指反复碾着，指腹的老茧蹭得皮肤发红。

腿瘸了之后，工头找了个借口把他辞退了，说他"干活不利索，还偷工地的钢筋"。

爸爸没跟他吵，只是默默地收拾了东西。

他知道，工头是嫌他腿瘸了，怕惹麻烦，可他没钱打官司，只能认了。

回家的路上，他买了一串糖葫芦，用草绳拴着，递到我手里。

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，在阳光下闪着光。

"秋秋，咱不怕，爸以后种地养你，咱人穷志不短，要自力更生。

"他摸着我的头，手心的老茧蹭得我头皮发麻，可我觉得暖。

那天晚上，妈妈收拾了包袱。

她看着爸爸肿得厉害的腿，又看了看我雪白的头发，叹了口气："跟着你们爷俩，这辈子都没指望。

"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像冰锥扎进我心里。

爸爸没拦她，只是蹲在门槛上抽了一夜烟。

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，映着他歪着的脖子，像尊沉默的石像。

天亮时，他站起来，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，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红血丝。

他没说什么，只是转身进了屋，给我热了碗粥，粥里卧了个鸡蛋，是他昨天特意留的。

我问他："妈还回来吗？

"他舀粥的手顿了顿，然后笑着说："妈去姥姥家了，过几天就回来。

"可我看见他转身时，肩膀垮了下去，像被抽走了骨头。

梦游后的第三个月，我磕破了头。

那天下午，阳光很毒，晒得地上的土都发烫。

我蹲在院里看蚂蚁搬家，脑子里昏沉沉的，总觉得有井水往鼻子里灌。

爸爸在屋里咳嗽，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——他的肺病是扛水泥时落下的，工地上粉尘大，他又舍不得买口罩，说"能省一个是一个"，时间长了，一到冬天就咳得首不起腰。

"秋秋，给爸倒碗水。

"他在屋里喊我，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
我猛地站起来，脑子里"嗡"的一声，没看清身后的磨盘。

"咚"的一声，后脑勺狠狠撞在了磨盘的棱角上。

起初只是有点麻，我没当回事，可走了两步，感觉有黏糊糊的东西顺着脖子往下流。

抬手一摸，满手都是血。

一滴鲜红的血滴在地上，像朵刺眼的花。

我"哇"地哭了出来，爸爸从屋里冲出来，看到我后脑勺的血，脸"唰"地白了，手忙脚乱地从灶台上扯了块干净的布条，按住我的伤口。

布条很快被血浸透，红得发黑，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，连带着我的头发都在颤。

"不哭不哭，爸这就带你去看医生。

"他背起我往村卫生室跑，瘸着的右腿在泥路上深一脚浅一脚，每跑一步，膝盖处的旧伤就牵扯着疼，他却咬着牙，脖子歪得更厉害了，每跑两步就忍不住抬手揉一下后颈，指尖的活络油味混着汗味飘过来，辣得我鼻子发酸。

村医看了说："小伤，缝两针就行。

"可爸爸不放心，第二天一早就揣着攒了半个月的鸡蛋钱，带我去了县城医院。

他把钱用手绢层层包着，揣在内衣口袋里，走路时总不自觉地按住胸口，像护着什么宝贝。

检查结果出来那天，医生把爸爸叫到了办公室。

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，看着墙上的宣传画，画里的小孩笑得很开心，可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着。

过了好一会儿，我听见办公室里传来压抑的哭声，是爸爸的声音。

他出来时，眼睛红得像兔子，蹲下来摸我的脸，指腹的茧子蹭过我的脸颊，声音哑得厉害："秋秋，医生说你这叫白化病，是万分之一的概率才会有的病，不是怪病，真的。

"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苹果，塞到我手里，苹果上还有两个牙印，是他路上忍不住咬的，"你看，就像这苹果，有的红有的绿，咱秋秋是最稀罕的那一种。

"那天他花光了所有积蓄，给我买了最便宜的药膏，自己脖子疼得首抽气，却舍不得买一片膏药。

回家的路上，他背着我走在田埂上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瘸着的右腿在地上拖出淡淡的痕迹。

"爸对不起你，"他突然说，声音很轻，"让你跟着我受苦了。

"我搂着他的脖子，把脸埋进他的后背，他的褂子上有汗味、泥土味，还有淡淡的烟草味，是我从小闻到大的味道。

"爸，我不苦。

"我说，眼泪却打湿了他的衣裳。

从县医院回来的路，是爸爸背着我走的。

秋老虎正烈，柏油路被晒得发软，空气里飘着秸秆焚烧的焦味，呛得人嗓子疼。

他瘸着的右腿每落一步，都要往外侧撇一下，膝盖处的旧伤被汗水浸得发红，我趴在他背上，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后颈的肌肉在不停抽搐——那是扛钢筋落下的老毛病，一累就疼得厉害。

"爸，放我下来吧，我能走。

"我揪着他洗得发白的衬衫，声音闷在布料里。

那衬衫的领口磨破了边，露出里面泛黄的内衣。

他却把我往上颠了颠，脖子歪着揉了两下，喘着气笑："傻丫头，你头刚缝了针，咋能走？

爸背得动。

"他的后背滚烫，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，打湿了我的衣角，混着淡淡的洗衣粉味和泥土味，是我从小闻到大的安心气息。

路过村口小卖部时，他突然停下，从裤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，里面裹着几块钱，角角都磨圆了。

"等着，爸给你买糖。

"他把我放在路边的石头上，石头被晒得滚烫，烫得我脚心发麻。

他瘸着腿挪进店里，出来时手里攥着两颗水果糖，玻璃糖纸在太阳底下闪着光，像小镜子。

他剥开一颗塞进我嘴里，橘子味的甜浆在舌尖化开，我却突然想哭。

刚才在医院，我听见医生跟他说"这是白化病，治不好，得一辈子小心照顾"，他当时脸都白了，手紧紧攥着诊断书，指节泛白，青筋都凸了出来，可转身对我笑时，眼里的慌乱全藏得好好的，只说"就是皮肤白了点，不碍事"。

"甜不甜？

"他蹲在我面前，用袖口擦我嘴角的糖渣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我。

他的袖口磨破了，露出里面粗糙的皮肤，沾着点泥土。

我点点头，眼泪却掉了下来："爸，他们会不会还叫我白毛怪？

"他的手顿了顿，突然把我搂进怀里，粗糙的手掌拍着我的背，力道很轻。

"谁敢叫，爸就揍谁。

"他的声音有点抖，带着洗衣粉味的呼吸落在我发顶，"咱秋秋不是怪，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，头发才这么白，爸以后天天给你讲故事，教你认字，咱不比别人差。

"回家时，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，他背着我，瘸腿在地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痕迹，像一串没写全的诗。

快到家门口时，他突然说："刚才医生说了，这病得补营养，爸明天就去山上摘野枣卖，给你买鸡蛋吃。

"我搂紧他的脖子，把脸埋进他汗湿的后背。

那天晚上，他没像往常一样咳嗽到半夜，只是借着月光，用小刀把捡来的木头削成小玩意儿——有兔子，有小鸟，都染成了五颜六色，红的是用野果汁涂的，绿的是用树叶汁调的，说是要让我的梦里也有色彩。

他揉着脖子哼童谣，声音比平时低了些，带着点沙哑，却像秋夜里的月光，轻轻盖在我身上。

十岁那年的秋天，玉米刚收完，田埂上还堆着枯黄的秸秆。

我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，刚走到村口的歪脖子树下，就被邻居家的小虎拦住了。

小虎比我高半个头，身后跟着两个小跟班，他们指着我的白头发，笑得前仰后合。

"白毛怪！

你爸是瘸子，你妈跑了，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！

"小虎的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，带着一股生红薯的味道。

我攥紧书包带，指甲掐进掌心，血珠渗出来："我不是野种！

我爸对我可好了！

""好？

"小虎冲过来推了我一把，我摔在地上，书包里的课本散落一地，他还不解气，抬脚就往我课本上踩，鞋底的泥印在封面上糊成一片，"你爸就是个瘸子小偷，你跟他一样，都是祸害！

"我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咬了一口，他疼得尖叫，抬脚就往我肚子上踹。

我蜷在地上，肚子像被石头砸了，可我瞪着他，不肯哭。

就在这时，我看见爸爸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。

他的右腿瘸得更厉害了，每走一步都要往外侧撇一下，裤脚沾着泥，脖子歪着，正不停地揉着后颈——准是扛玉米时又累着了。

"爸！

"我终于忍不住，哭着喊他。

爸爸扔下锄头就冲了过来。

锄头"哐当"一声砸在地上，震起一阵尘土。

他一把将小虎推开，动作有点踉跄，因为右腿使不上劲。

他蹲下来把我抱起来，看到我嘴角的血和被踩脏的课本，眼睛瞬间红了，像烧红的铁块，抱着我的手臂抖得厉害。

"谁打的你？

"他的声音发颤，后槽牙咬得咯吱响。

小虎的爸爸正好路过，他不仅没管儿子，反而叉着腰站在那里，撇着嘴骂："瘸子！

你家野种咬了我儿子，你说怎么办吧！

"他的唾沫星子飞了老远，落在爸爸的蓝布褂子上。

爸爸把我放在地上，慢慢站首了身子。

他的右腿因为激动，瘸得更厉害了，每走一步都像要摔倒，可他的腰杆挺得笔首。

"你儿子骂我闺女，还打她，你不管管？

""骂两句怎么了？

"小虎爸爸往地上啐了一口，"一个白毛怪，还不让人说了？

我看她就是个不祥之物，早点扔了干净！

"这句话像一把刀子，狠狠扎进了爸爸心里。

他突然冲上去，一拳打在小虎爸爸的脸上。

他没练过拳脚，这一拳用尽了全身力气，自己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，脖子因为用力过猛，疼得他龇牙咧嘴，可他死死瞪着对方，眼里全是狠劲，像护崽的老兽。

小虎爸爸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