枕中二十一克

黑夜如墨，浓稠得几乎能掬在手中。

天穹之上，光、木、水、火、土、风六种元素的光芒如昙花般依次绽放，又在转瞬间被贪婪的黑暗吞噬殆尽。

这些被吞噬的力量并未消散，而是融入翻滚的雷云之中，化作一道道紫黑色的元素之雷，在云层间蜿蜒游走，如同择人而噬的巨蟒。

徐沐悬浮在这片酝酿着毁灭的天空之下，黑袍猎猎作响，仿佛无数双来自深渊的手正拉扯着他的衣摆。

他苍白的脸庞在雷电的映照下忽明忽暗，嘴角那抹笑意既像是胜利的宣告，又像是自嘲的苦笑。

他知道，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，他的身体将如沙粒般随风消散——这是违背天道的代价，也是他亲手选择的结局。

十六年前的孤儿院里，冬日的寒风透过破损的窗棂钻入室内。

年幼的徐沐蜷缩在单薄的被褥中，听着其他孩子均匀的呼吸声。

那夜他因打碎了一块玻璃而被罚站在零下的院子里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。

就在意识即将涣散时，一阵骚乱声惊醒了他。

一个瘦小的身影被三个大孩子追打着跌跌撞撞地跑来。

她破烂的衣衫像旗帜般在寒风中飘荡，露出的手臂上布满青紫。

不知哪来的勇气，当时连站稳都困难的徐沐扑了上去，用自己同样瘦弱的身躯护住了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孩。

拳脚如雨点般落下时，徐沐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孩，闻到她发间有稻草和尘土的气息。

当施暴者终于离去，女孩颤抖着扶起满脸是血的徐沐，用她唯一完好的右臂背着他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，首到孤儿院昏黄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。

"我叫曲枫。

"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拂过徐沐的耳畔，"以后我保护你。

"这句童言无忌的承诺，在往后的岁月里竟成了贯穿他们生命的誓言。

在孤儿院那些寒冷的日子里，他们共享一条围巾、一块面包，曲枫总是把大的一半留给徐沐。

她会在徐沐被噩梦惊醒时轻轻哼唱不知名的歌谣，手指梳理着他汗湿的发丝。

十六岁那年，曲枫被路过的修仙者发现身具罕见的"清灵根"，那位白发真人看她的眼神如同发现稀世珍宝。

离别那日，徐沐站在孤儿院锈迹斑斑的铁门外，看着曲枫一步三回头地走向等待她的仙舟。

她的白色衣裙在风中翻飞，像一只欲飞又止的蝴蝶。

"等我学成回来！

"她的喊声散在风里，徐沐只是点头，喉头发紧说不出一个字。

此后西年，徐沐在城市的夹缝中艰难求生。

他洗过盘子，送过报纸，睡过桥洞，最终在一家机械修理铺安定下来。

这个世界光怪陆离——悬浮汽车与御剑而行的修士共享天空，全息广告牌投射在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之间。

徐沐渐渐发现自己体内涌动着不同寻常的力量，那些在指尖跳跃的水珠，那些无风自动的落叶，都在昭示着他与众不同的本质。

战火来得猝不及防。

当敌军的空舰群遮蔽了城市的天空，徐沐正修理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。

爆炸声震碎了店铺的玻璃，他冲出门外，看到天空被火光染成血色。

本能驱使他抬起双手，体内沉睡的力量如决堤洪水般奔涌而出。

那一战，徐沐操控着滔天巨浪冻结成无数冰锥，将敌舰刺成筛子。

他的眼睛因过度使用力量而渗出鲜血，却仍坚持在城墙外筑起冰之结界。

当最后一块冰砖凝结完成时，他呕出一口鲜血，倒在了城墙上。

昏迷中，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虚无里，七个颜色各异的光球环绕着他旋转。

每个光球都在低语，诉说着它们代表的元素之力。

徐沐伸手触碰，那些力量便如涓涓细流汇入他的经脉。

醒来时，冰之结界己被攻破。

敌军如潮水般涌来，城内一片哀嚎。

徐沐咬破手指，以血为引，吟诵出禁忌的咒文。

天地骤然变色，暴风雪裹挟着冰刃席卷战场，将敌人撕成碎片。

施展如此禁术的代价是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被千万根钢针穿刺，鲜血从七窍中汩汩流出。

朦胧中，一抹白色身影穿过风雪而来。

熟悉的草药香气让徐沐想起孤儿院后山那片野薄荷，曲枫总爱摘来别在他衣襟上。

他想抬手触碰那张日夜思念的脸庞，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。

五日后苏醒，等待他的不是鲜花与赞誉，而是新闻中刺眼的"叛徒"二字。

镜头里，那些他曾救下的面孔正愤怒地控诉他“勾结外敌”。

徐沐的笑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，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——原来人在极度悲愤时，连泪水都是滚烫的。

追捕来得很快。

当第一个执法者破门而入时，徐沐手中的水珠凝结成冰刃。

杀戮一旦开始便如雪崩般无法停止，每个来犯者都成了他愤怒的祭品。

街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被业火吞噬时，徐沐站在火光中，黑袍无风自动，眼中再找不到当年那个为了保护女孩而挺身而出的少年。

天谴的预兆如期而至。

某日清晨，徐沐在镜中发现自己的一缕黑发变成了雪白，接着是第二缕、第三缕……他知道，这是天道给他的最后通牒。

既然如此，不如让这忘恩负义的世界付出代价。

雷劫酝酿的夜晚，徐沐站在城市最高处，看着自己亲手召唤的元素风暴在云层中翻滚。

就在第一道雷霆即将劈下时，一道白影御风而来，挡在了城市上空。

"值得吗？

"徐沐的声音在雷声中几不可闻，"为了这些背弃你的人。

"曲枫没有回答，只是展开双臂，祭出一面青铜古镜。

雷霆被镜面折射，尽数落在她单薄的身躯上。

保护结界破碎的声音清脆如琉璃坠地，鲜血从她嘴角溢出，在白衣上绽开刺目的红。

记忆如走马灯般在徐沐眼前流转：雪夜里温暖的背脊，分别时飞舞的白裙，昏迷中萦绕的药香……原来这世上，终归有人记得他的好。

当徐沐飞身上前将曲枫护在身下时，元素之雷如暴雨般倾泻在他身上。

每一道闪电都撕裂着他的血肉，却奇异地不觉得疼痛。

曲枫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，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场雨都要温暖。

"值得。

"他轻声回答了自己刚才的问题，用尽最后的力气拭去她脸上的泪痕，"因为你记得。

"晨光穿透云层时，徐沐的身体开始化作点点荧光。

曲枫紧紧抱着他逐渐透明的身躯，就像多年前那个雪夜，她背着他走向光明。

在完全消散前，徐沐似乎看到无数光点从城市各处升起——那是被他拯救过的人们终于记起了真相。

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，他的视线只锁定在那张泪眼婆娑的脸上。

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，徐沐恍惚听见儿时那首熟悉的歌谣。

曲枫哼唱的调子有些走音，却比任何仙乐都动听。

他嘴唇微动，无声地道出那句藏在心底多年的话，然后在晨光与歌声中，化作了掠过她发梢的一缕清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