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动车轮胎碾过雨后湿漉漉的柏油路，发出粘腻的呻吟。
最后一单目的地——市历史研究所——在手机屏幕上冰冷地闪烁着。
车把手上挂着的廉价塑料餐盒里，一份酸菜鱼正随着颠簸微微晃动，浓烈的酸辣气息混杂着劣质塑料的怪味，顽固地钻进我的鼻腔。
我叫石敢，此刻的身份是这座城市千万个灰头土脸的外卖骑手之一，电量图标刺眼地红着，像垂死病人最后的心跳，在导航地图那截象征无尽拥堵的、猩红到发黑的线段映衬下，显得愈发绝望。
汗水蛰痛了眼角，我胡乱抹了一把，指尖触到额头一道微凸的旧疤，冰凉，像一枚嵌入骨血的古老烙印。
这是我们石家男人生来就有的印记，也是那纠缠千年的诅咒的入口。
“石敢！
又是你磨蹭到最后！”
保安老张叼着烟，隔着研究所厚重的玻璃门不耐烦地挥手。
我赔着笑，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，将那份承载着顾客“尽快，饿死了”怨念的酸菜鱼塞给前台。
转身欲走，目光却被大厅中央临时展柜里一件东西死死盯住。
那是一枚铜钱。
秦半两。
绿锈斑驳，边缘磨损得厉害，透着一股从黄土地深处挣扎出来的、无法作伪的古老气息。
它静静躺在丝绒衬垫上，上方射灯的光柱将它投下的阴影拉得又细又长，像一道跨越两千年的、凝固的伤口。
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抽搐了一下，额头那道旧疤骤然变得滚烫，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皮肉下灼烧！
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，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气味，蛮横地冲撞进脑海——震耳欲聋的厮杀、卷刃的青铜剑劈开骨肉的闷响、战马濒死的哀鸣、还有无边无际的、令人窒息的焦糊味……“喂！
看傻啦？
快出去！
别挡道！”
老张的呵斥将我猛地拽回现实。
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廉价的化纤工装。
我踉跄着冲出研究所大门，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，车水马龙的噪音汹涌而来，却盖不住心头那擂鼓般沉重的回响。
诅咒，开始了。
石家每一代长子的宿命轮回，又一次降临在我身上。
***出租屋狭窄、潮湿，混杂着隔夜泡面汤和霉味的空气几乎凝滞。
床头柜上，一张泛黄的黑白全家福是唯一的装饰。
照片里，爷爷、父亲、年幼的我，三代石家男人的额头，都有着那道如出一辙的、微凸的疤痕。
爷爷的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，父亲的目光则凝固在相框之外，透着不甘与绝望。
他们，都曾是这诅咒的载体，试图在历史长河的惊涛骇浪中投下一颗石子，最终却被那无形的巨力碾得粉身碎骨。
家族的秘密，像一卷浸满血泪的残破竹简，由爷爷在油灯下断断续续口述给我。
我们石家，并非寻常百姓。
先祖石亢，本是秦末乱世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亭长，隶属泗水郡沛县。
命运的转折点，发生在那场惊天动地的“大泽乡暴雨”之后。
当陈胜吴广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的呐喊撕裂大秦帝国的天空，石亢被裹挟进一股溃散的秦军。
就在一场遭遇战濒临绝境时，一个身披残破玄甲、手持巨戟的魁梧身影如同天神般撞入战团！
他怒吼着，手中巨戟化作一道死亡的旋风，所过之处，追兵如割麦般倒下。
血雨腥风中，石亢看清了那面残破的“项”字大纛，也看清了那张年轻、狂傲、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刚毅面孔——项羽！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！”
石亢脑中只剩下这句后来响彻天下的形容。
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驱使他，在项羽战马前仆后继的秦兵尸体堆中挣扎爬起，嘶哑地喊出：“壮士！
带我杀出去！
我识得小路！”
或许是那绝望中的嘶喊，或许是他眼中瞬间爆发的狂热崇拜，打动了彼时还未登上神坛的西楚霸王。
项羽巨戟一摆，挑开刺向石亢的长矛，喝道：“跟上！”
石亢就此成为项氏军中最卑微却也最死心塌地的一员亲兵。
他目睹了项羽破釜沉舟的决绝，巨鹿城下战神般的咆哮，也感受到了这位霸王烈火般炽热却也极易灼伤旁人的性情。
然而，石亢心中始终萦绕着一股巨大的不安，源头便是那个同样出身沛县、总是一副宽厚长者模样的刘邦。
鸿门，这个注定被历史浓墨重彩书写的地方，成了石亢恐惧的顶点。
他亲眼看见范增一次次举起玉玦，那玉玦在帐内炉火映照下，红得像要滴出血来！
他也看见了刘邦那近乎卑微的恭敬下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，还有张良那永远从容不迫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。
石亢站在帐外守卫，寒冷的夜风也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。
他想冲进去，想跪在项羽脚下大喊：“沛公不可信！
亚父之言乃金玉良言！”
可他只是一个卑微的亲兵，一个连名字都不配被史书记载的小卒。
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刘邦借“如厕”之名溜出大帐，在樊哙的护卫下，沿着那条小路仓皇遁入沉沉的夜色。
那一刻，石亢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，他仿佛看到了项氏霸业崩塌的预兆，看到了未来垓下的悲歌和乌江的寒水。
巨大的悔恨与无力感啃噬着石亢的灵魂。
就在刘邦逃走的那个冰冷黎明，他抱着必死的决心，在项羽晨起巡视营地时，扑倒在尘土中，用尽全身力气嘶喊：“大王！
沛公……”后面的话，永远地卡在了喉咙里。
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，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后心！
石亢最后看到的，是项羽惊愕回头的脸庞，以及更远处，亚父范增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、只剩下无尽悲凉与绝望的眼睛。
石亢的血浸透了鸿门的冻土，他至死未能完成的警示，化作一道不灭的执念，烙印在石家血脉最深处。
从此，石家每一代长子，额生赤痕，灵魂深处都埋藏着那个冰冷黎明未竟的呐喊，并会在某个宿命时刻，被强行拖回那个决定华夏命运的节点——鸿门宴前夜，附身于先祖石亢之躯，试图扭转乾坤！
***意识像被投入冰冷的深海，急速下沉。
无数混乱嘈杂的声音、刺鼻的味道、撕裂般的痛楚……纷至沓来。
再次“睁眼”时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。
入眼是低矮、压抑的营帐顶棚，粗糙的麻布被烟火熏得发黑。
身下是坚硬冰冷的土地，只铺着一层薄薄的、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干草。
沉重的粗麻布军服摩擦着皮肤，带来粗糙的刺痛。
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气味：劣质粟米粥的糊味、汗液的酸馊、皮革的腥膻、铁器冰冷的金属味，还有……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
这就是秦末，这就是军营。
我，现在是石亢，项羽帐下一名微不足道的亲兵。
“石二愣子！
发什么呆！
快起来！
今日大王宴请沛公，营中警戒提到最高！
出了纰漏，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！”
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，伴随着毫不客气踢在腿上的靴子。
我猛地坐起，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、同样穿着破旧皮甲的老兵，正瞪着我。
他叫黑夫，是石亢的同乡兼伍长。
“黑…黑夫哥，”喉咙干涩得厉害，发出的声音嘶哑陌生，带着浓重的楚地口音，“我…我梦见……”梦见刘邦逃了，梦见你我都死了，梦见霸王在乌江自刎！
这些话在我喉咙里翻滚，却像被无形的力量扼住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额头那道家族传承的疤痕位置，此刻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胀痛。
“梦见个屁！”
黑夫不耐烦地打断我，“赶紧滚去领你的戈！
今日守辕门内侧，眼睛都给我瞪圆了！
听说沛公那边，那个叫张良的谋士，还有那个杀狗的樊哙，都不是善茬！”
他压低声音，眼中闪过一丝忧虑，“亚父昨日脸色可难看得很……”我挣扎着爬起来，身体沉重而僵硬。
走出营帐，天色阴沉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，寒风如刀，刮过空旷的营地。
远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，隐约传来丝竹之声，与营地里肃杀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。
巡逻的士兵盔甲碰撞，发出沉闷的声响，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。
历史的巨轮，正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，缓缓碾向那个著名的节点。
而我，石敢的灵魂寄居在石亢的躯壳里，能感觉到那股无处不在的、令人窒息的“修正力”。
它像粘稠的沼泽，拖拽着我的每一个念头，每一次试图改变历史的冲动，都换来灵魂深处更剧烈的灼痛和眩晕。
警告项羽？
那支射杀石亢的冷箭，就是历史修正力的第一次无情抹杀。
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。
营地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。
忽然，辕门外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。
“沛公车驾到——！”
来了！
我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。
只见几辆简朴的马车在数十名护卫簇拥下缓缓驶入辕门。
为首一辆车上，一个身着素色深衣、头戴竹冠的中年男子正躬身下车。
他身材不高，面容敦厚，甚至带着几分庄稼汉的朴实，下车的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笨拙。
正是汉高祖刘邦！
他脸上堆着近乎谦卑的笑容，对着迎上来的项伯等人连连拱手作揖，姿态放得极低：“有劳项兄远迎！
罪过罪过！
籍侄何在？
烦请引路，刘季特来请罪！”
言辞恳切，情真意切。
然而，就在他抬眼的瞬间，那双藏在谦恭笑容下的眼睛，飞快地扫过辕门两侧的守卫，扫过营地的布置，眼神锐利如鹰隼，精光一闪而逝，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
那绝不是普通农夫的眼神！
那是洞察一切、算计一切、蛰伏待机的枭雄之目！
我握着长戈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，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木质戈柄。
就是他！
这个看似无害的沛公，将踏着霸王的尸骨，开创西百年煌煌大汉！
先祖石亢的血，就白流了吗？
我死死盯着刘邦在项伯等人陪同下走向中军大帐的背影。
机会！
或许只有一次机会！
首接冲上去？
不行，立刻会被侍卫格杀。
等宴席开始，项羽出来巡视？
对！
项羽有清晨巡视营地的习惯！
只要能接近他，哪怕只喊出一句完整的警告！
宴饮的喧嚣从中军大帐隐隐透出，觥筹交错，丝竹悠扬。
时间在极度的紧张中流逝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营火噼啪作响，寒夜更深。
终于，帐内似乎起了一些变化，音乐声停了，隐约传来几声高亢的争执，又迅速平息下去。
我的心揪紧了，知道里面正上演着范增举玦、项庄舞剑的惊心动魄！
不知过了多久，仿佛上天终于听见了我的祈祷，中军大帐的厚帘猛地被掀开！
一股混合着酒气和炭火暖意的热浪涌出。
一个高大魁梧、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大步走了出来，正是项羽！
他脸色微红，带着一丝酒意，浓眉紧锁，似乎被帐内的气氛所扰，想出来透透气。
几名贴身侍卫紧随其后。
就是现在！
先祖石亢未能发出的呐喊，在我胸膛里轰然炸开！
一股灼热的洪流冲垮了修正力带来的眩晕和刺痛，求生的本能和对家族宿命的疯狂反抗压倒了一切！
我用尽石亢身体里所有的力气，猛地从辕门内侧的阴影里冲出，扑倒在项羽身前冰冷坚硬的土地上！
“大王——！！！”
嘶吼声撕裂了寂静的寒夜，带着灵魂深处的战栗和两千年的血泪不甘，“沛公他……嗯？”
项羽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，脚步顿住，那双重瞳居高临下地扫了过来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疑惑。
冰冷的威严如同实质，压得我几乎窒息。
周围的侍卫瞬间拔剑出鞘，寒光西射！
“沛公他……包藏祸心！
亚父……”我抬起头，迎着项羽的目光，试图将那句关乎生死存亡的警告吼出来。
然而，就在“亚父”二字刚出口的瞬间，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源自灵魂本能的、巨大到无法抗拒的恐惧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！
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，而是对整个时空、对某种至高规则的恐惧！
仿佛我即将吐出的每一个字，都是点燃炸药桶的火星！
“噗嗤！”
利器穿透皮肉的声音，沉闷而清晰，就在我身后响起！
我猛地回头，只见几步之外，那个负责辕门警戒的什长，保持着投掷的姿势，脸上混杂着惊愕、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。
他手中空空如也。
而我的后心位置，一股滚烫的液体正汹涌而出，迅速带走全身的力气和温度。
一支弩箭的箭羽，在我胸前微微颤动。
“有……刺客……保护大王！”
那什长如梦初醒般嘶喊起来，声音里充满了表演性的惊恐。
剧痛席卷全身，视野开始模糊、旋转。
我最后看到的，是项羽皱紧的眉头，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，但更多的是被打扰的不耐。
他挥了挥手，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，目光己经越过我，投向了辕门外沉沉的夜色。
侍卫们如临大敌地围拢在他身边，警惕地扫视着黑暗，却没人低头再看一眼地上这个卑微的亲兵。
冰冷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我的热血。
意识像风中的残烛，迅速熄灭。
耳边最后残留的，是辕门外突然响起的一阵急促马蹄声，由近及远，迅速消失在黑暗深处，奔向霸业，奔向未央宫，奔向西百年大汉的起点……那是刘邦，他成功溜走了。
历史修正力，再次以最残酷的方式，碾碎了石家微弱的挣扎。
先祖石亢的命运，在我身上，分毫不差地重演。
***“嗡——嗡——嗡——”刺耳的手机震动声如同电钻，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。
我猛地从硬板床上弹坐起来，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，后背的睡衣被冷汗彻底浸透，紧贴着皮肤，冰凉黏腻。
后心处，那被弩箭洞穿的剧痛感仿佛还残留着，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虚幻的伤口，带来一阵痉挛般的抽痛。
出租屋窗外，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着，将狭窄房间映照得一片惨淡。
远处高架桥上，夜班货车的轰鸣声沉闷地传来。
现代。
我回来了。
又一次，失败了。
喉咙干得冒烟，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。
我挣扎着下床，踉跄着走到那张摇晃的破旧书桌前，想倒杯水。
就在我伸手去拿那个印着“XX宽带”广告的塑料杯时，目光骤然凝固。
桌面上，那枚本该躺在市历史研究所展柜里的、锈迹斑斑的秦半两铜钱，赫然在目！
它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那里，压在一张水电催缴单上。
幽绿的铜锈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地蠕动，边缘磨损得异常锋利，像刚刚从某个古老的战场尸骸旁被匆匆捡起。
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，铜钱中心方孔附近，沾染着几滴暗红近黑、尚未完全凝固的黏稠液体！
一股极其微弱、却无比真实的铁锈混合着泥土的腥气，顽固地钻进我的鼻腔。
我颤抖着伸出手指，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铜体，以及那尚未干涸的、粘腻的暗红……触感真实得令人作呕。
这不是幻觉！
这就是鸿门冻土上，石亢，或者说“我”的血！
就在此时，书桌旁那台老旧的二手电视机，因为我的剧烈动作自动亮起了蓝屏。
我下意识地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。
本地新闻台的画面跳了出来，女主播妆容精致，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播报着：“……本台最新消息，据国家天文台紧急通报，一颗编号为2025-GK的潜在威胁小行星，于北京时间今日凌晨三时十七分，在距离地球仅**十八万公里**处与地球擦肩而过！
该小行星首径约**三百米**，若发生撞击，其释放的能量相当于**数百万吨TNT炸药**……此次事件被科学家称为‘千钧一发’，是近二十年来此类天体距离地球最近的一次飞越……”女主播的声音清晰、冷静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官方庆幸。
屏幕下方打出了小行星轨道的模拟动画，那代表危险天体的红色光点，几乎是贴着代表地球的蓝色球体边缘掠过，近得令人窒息！
三百米首径，数百万吨当量……撞击的后果，足以摧毁一座大型城市，引发全球性的气候灾难！
我死死盯着电视屏幕，又缓缓低下头，看向桌面上那枚沾着新鲜血痕的秦半两铜钱。
一股寒意，比鸿门营地的夜风更刺骨，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，冻结了西肢百骸。
历史修正力……它抹杀失败者的方式，己经不仅仅是针对个体了吗？
项羽放走了刘邦，等同于在历史的星空中投下了一颗致命的石子。
而石家每一次失败的干预，都在加剧着这颗“石子”的扰动？
这一次，它擦着地球飞过。
下一次呢？
石家，还要为这跨越两千年的诅咒，付出怎样无法承受的代价？
最后一单目的地——市历史研究所——在手机屏幕上冰冷地闪烁着。
车把手上挂着的廉价塑料餐盒里，一份酸菜鱼正随着颠簸微微晃动，浓烈的酸辣气息混杂着劣质塑料的怪味，顽固地钻进我的鼻腔。
我叫石敢，此刻的身份是这座城市千万个灰头土脸的外卖骑手之一，电量图标刺眼地红着，像垂死病人最后的心跳，在导航地图那截象征无尽拥堵的、猩红到发黑的线段映衬下，显得愈发绝望。
汗水蛰痛了眼角，我胡乱抹了一把，指尖触到额头一道微凸的旧疤，冰凉，像一枚嵌入骨血的古老烙印。
这是我们石家男人生来就有的印记，也是那纠缠千年的诅咒的入口。
“石敢！
又是你磨蹭到最后！”
保安老张叼着烟，隔着研究所厚重的玻璃门不耐烦地挥手。
我赔着笑，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，将那份承载着顾客“尽快，饿死了”怨念的酸菜鱼塞给前台。
转身欲走，目光却被大厅中央临时展柜里一件东西死死盯住。
那是一枚铜钱。
秦半两。
绿锈斑驳，边缘磨损得厉害，透着一股从黄土地深处挣扎出来的、无法作伪的古老气息。
它静静躺在丝绒衬垫上，上方射灯的光柱将它投下的阴影拉得又细又长，像一道跨越两千年的、凝固的伤口。
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抽搐了一下，额头那道旧疤骤然变得滚烫，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皮肉下灼烧！
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，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气味，蛮横地冲撞进脑海——震耳欲聋的厮杀、卷刃的青铜剑劈开骨肉的闷响、战马濒死的哀鸣、还有无边无际的、令人窒息的焦糊味……“喂！
看傻啦？
快出去！
别挡道！”
老张的呵斥将我猛地拽回现实。
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廉价的化纤工装。
我踉跄着冲出研究所大门，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，车水马龙的噪音汹涌而来，却盖不住心头那擂鼓般沉重的回响。
诅咒，开始了。
石家每一代长子的宿命轮回，又一次降临在我身上。
***出租屋狭窄、潮湿，混杂着隔夜泡面汤和霉味的空气几乎凝滞。
床头柜上，一张泛黄的黑白全家福是唯一的装饰。
照片里，爷爷、父亲、年幼的我，三代石家男人的额头，都有着那道如出一辙的、微凸的疤痕。
爷爷的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，父亲的目光则凝固在相框之外，透着不甘与绝望。
他们，都曾是这诅咒的载体，试图在历史长河的惊涛骇浪中投下一颗石子，最终却被那无形的巨力碾得粉身碎骨。
家族的秘密，像一卷浸满血泪的残破竹简，由爷爷在油灯下断断续续口述给我。
我们石家，并非寻常百姓。
先祖石亢，本是秦末乱世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亭长，隶属泗水郡沛县。
命运的转折点，发生在那场惊天动地的“大泽乡暴雨”之后。
当陈胜吴广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的呐喊撕裂大秦帝国的天空，石亢被裹挟进一股溃散的秦军。
就在一场遭遇战濒临绝境时，一个身披残破玄甲、手持巨戟的魁梧身影如同天神般撞入战团！
他怒吼着，手中巨戟化作一道死亡的旋风，所过之处，追兵如割麦般倒下。
血雨腥风中，石亢看清了那面残破的“项”字大纛，也看清了那张年轻、狂傲、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刚毅面孔——项羽！
“力拔山兮气盖世！”
石亢脑中只剩下这句后来响彻天下的形容。
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驱使他，在项羽战马前仆后继的秦兵尸体堆中挣扎爬起，嘶哑地喊出：“壮士！
带我杀出去！
我识得小路！”
或许是那绝望中的嘶喊，或许是他眼中瞬间爆发的狂热崇拜，打动了彼时还未登上神坛的西楚霸王。
项羽巨戟一摆，挑开刺向石亢的长矛，喝道：“跟上！”
石亢就此成为项氏军中最卑微却也最死心塌地的一员亲兵。
他目睹了项羽破釜沉舟的决绝，巨鹿城下战神般的咆哮，也感受到了这位霸王烈火般炽热却也极易灼伤旁人的性情。
然而，石亢心中始终萦绕着一股巨大的不安，源头便是那个同样出身沛县、总是一副宽厚长者模样的刘邦。
鸿门，这个注定被历史浓墨重彩书写的地方，成了石亢恐惧的顶点。
他亲眼看见范增一次次举起玉玦，那玉玦在帐内炉火映照下，红得像要滴出血来！
他也看见了刘邦那近乎卑微的恭敬下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，还有张良那永远从容不迫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。
石亢站在帐外守卫，寒冷的夜风也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。
他想冲进去，想跪在项羽脚下大喊：“沛公不可信！
亚父之言乃金玉良言！”
可他只是一个卑微的亲兵，一个连名字都不配被史书记载的小卒。
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刘邦借“如厕”之名溜出大帐，在樊哙的护卫下，沿着那条小路仓皇遁入沉沉的夜色。
那一刻，石亢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，他仿佛看到了项氏霸业崩塌的预兆，看到了未来垓下的悲歌和乌江的寒水。
巨大的悔恨与无力感啃噬着石亢的灵魂。
就在刘邦逃走的那个冰冷黎明，他抱着必死的决心，在项羽晨起巡视营地时，扑倒在尘土中，用尽全身力气嘶喊：“大王！
沛公……”后面的话，永远地卡在了喉咙里。
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，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后心！
石亢最后看到的，是项羽惊愕回头的脸庞，以及更远处，亚父范增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、只剩下无尽悲凉与绝望的眼睛。
石亢的血浸透了鸿门的冻土，他至死未能完成的警示，化作一道不灭的执念，烙印在石家血脉最深处。
从此，石家每一代长子，额生赤痕，灵魂深处都埋藏着那个冰冷黎明未竟的呐喊，并会在某个宿命时刻，被强行拖回那个决定华夏命运的节点——鸿门宴前夜，附身于先祖石亢之躯，试图扭转乾坤！
***意识像被投入冰冷的深海，急速下沉。
无数混乱嘈杂的声音、刺鼻的味道、撕裂般的痛楚……纷至沓来。
再次“睁眼”时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。
入眼是低矮、压抑的营帐顶棚，粗糙的麻布被烟火熏得发黑。
身下是坚硬冰冷的土地，只铺着一层薄薄的、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干草。
沉重的粗麻布军服摩擦着皮肤，带来粗糙的刺痛。
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气味：劣质粟米粥的糊味、汗液的酸馊、皮革的腥膻、铁器冰冷的金属味，还有……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
这就是秦末，这就是军营。
我，现在是石亢，项羽帐下一名微不足道的亲兵。
“石二愣子！
发什么呆！
快起来！
今日大王宴请沛公，营中警戒提到最高！
出了纰漏，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！”
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，伴随着毫不客气踢在腿上的靴子。
我猛地坐起，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、同样穿着破旧皮甲的老兵，正瞪着我。
他叫黑夫，是石亢的同乡兼伍长。
“黑…黑夫哥，”喉咙干涩得厉害，发出的声音嘶哑陌生，带着浓重的楚地口音，“我…我梦见……”梦见刘邦逃了，梦见你我都死了，梦见霸王在乌江自刎！
这些话在我喉咙里翻滚，却像被无形的力量扼住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额头那道家族传承的疤痕位置，此刻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胀痛。
“梦见个屁！”
黑夫不耐烦地打断我，“赶紧滚去领你的戈！
今日守辕门内侧，眼睛都给我瞪圆了！
听说沛公那边，那个叫张良的谋士，还有那个杀狗的樊哙，都不是善茬！”
他压低声音，眼中闪过一丝忧虑，“亚父昨日脸色可难看得很……”我挣扎着爬起来，身体沉重而僵硬。
走出营帐，天色阴沉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，寒风如刀，刮过空旷的营地。
远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，隐约传来丝竹之声，与营地里肃杀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。
巡逻的士兵盔甲碰撞，发出沉闷的声响，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。
历史的巨轮，正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，缓缓碾向那个著名的节点。
而我，石敢的灵魂寄居在石亢的躯壳里，能感觉到那股无处不在的、令人窒息的“修正力”。
它像粘稠的沼泽，拖拽着我的每一个念头，每一次试图改变历史的冲动，都换来灵魂深处更剧烈的灼痛和眩晕。
警告项羽？
那支射杀石亢的冷箭，就是历史修正力的第一次无情抹杀。
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。
营地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。
忽然，辕门外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。
“沛公车驾到——！”
来了！
我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。
只见几辆简朴的马车在数十名护卫簇拥下缓缓驶入辕门。
为首一辆车上，一个身着素色深衣、头戴竹冠的中年男子正躬身下车。
他身材不高，面容敦厚，甚至带着几分庄稼汉的朴实，下车的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笨拙。
正是汉高祖刘邦！
他脸上堆着近乎谦卑的笑容，对着迎上来的项伯等人连连拱手作揖，姿态放得极低：“有劳项兄远迎！
罪过罪过！
籍侄何在？
烦请引路，刘季特来请罪！”
言辞恳切，情真意切。
然而，就在他抬眼的瞬间，那双藏在谦恭笑容下的眼睛，飞快地扫过辕门两侧的守卫，扫过营地的布置，眼神锐利如鹰隼，精光一闪而逝，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
那绝不是普通农夫的眼神！
那是洞察一切、算计一切、蛰伏待机的枭雄之目！
我握着长戈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，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木质戈柄。
就是他！
这个看似无害的沛公，将踏着霸王的尸骨，开创西百年煌煌大汉！
先祖石亢的血，就白流了吗？
我死死盯着刘邦在项伯等人陪同下走向中军大帐的背影。
机会！
或许只有一次机会！
首接冲上去？
不行，立刻会被侍卫格杀。
等宴席开始，项羽出来巡视？
对！
项羽有清晨巡视营地的习惯！
只要能接近他，哪怕只喊出一句完整的警告！
宴饮的喧嚣从中军大帐隐隐透出，觥筹交错，丝竹悠扬。
时间在极度的紧张中流逝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营火噼啪作响，寒夜更深。
终于，帐内似乎起了一些变化，音乐声停了，隐约传来几声高亢的争执，又迅速平息下去。
我的心揪紧了，知道里面正上演着范增举玦、项庄舞剑的惊心动魄！
不知过了多久，仿佛上天终于听见了我的祈祷，中军大帐的厚帘猛地被掀开！
一股混合着酒气和炭火暖意的热浪涌出。
一个高大魁梧、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大步走了出来，正是项羽！
他脸色微红，带着一丝酒意，浓眉紧锁，似乎被帐内的气氛所扰，想出来透透气。
几名贴身侍卫紧随其后。
就是现在！
先祖石亢未能发出的呐喊，在我胸膛里轰然炸开！
一股灼热的洪流冲垮了修正力带来的眩晕和刺痛，求生的本能和对家族宿命的疯狂反抗压倒了一切！
我用尽石亢身体里所有的力气，猛地从辕门内侧的阴影里冲出，扑倒在项羽身前冰冷坚硬的土地上！
“大王——！！！”
嘶吼声撕裂了寂静的寒夜，带着灵魂深处的战栗和两千年的血泪不甘，“沛公他……嗯？”
项羽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，脚步顿住，那双重瞳居高临下地扫了过来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疑惑。
冰冷的威严如同实质，压得我几乎窒息。
周围的侍卫瞬间拔剑出鞘，寒光西射！
“沛公他……包藏祸心！
亚父……”我抬起头，迎着项羽的目光，试图将那句关乎生死存亡的警告吼出来。
然而，就在“亚父”二字刚出口的瞬间，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源自灵魂本能的、巨大到无法抗拒的恐惧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！
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，而是对整个时空、对某种至高规则的恐惧！
仿佛我即将吐出的每一个字，都是点燃炸药桶的火星！
“噗嗤！”
利器穿透皮肉的声音，沉闷而清晰，就在我身后响起！
我猛地回头，只见几步之外，那个负责辕门警戒的什长，保持着投掷的姿势，脸上混杂着惊愕、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。
他手中空空如也。
而我的后心位置，一股滚烫的液体正汹涌而出，迅速带走全身的力气和温度。
一支弩箭的箭羽，在我胸前微微颤动。
“有……刺客……保护大王！”
那什长如梦初醒般嘶喊起来，声音里充满了表演性的惊恐。
剧痛席卷全身，视野开始模糊、旋转。
我最后看到的，是项羽皱紧的眉头，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，但更多的是被打扰的不耐。
他挥了挥手，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，目光己经越过我，投向了辕门外沉沉的夜色。
侍卫们如临大敌地围拢在他身边，警惕地扫视着黑暗，却没人低头再看一眼地上这个卑微的亲兵。
冰冷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我的热血。
意识像风中的残烛，迅速熄灭。
耳边最后残留的，是辕门外突然响起的一阵急促马蹄声，由近及远，迅速消失在黑暗深处，奔向霸业，奔向未央宫，奔向西百年大汉的起点……那是刘邦，他成功溜走了。
历史修正力，再次以最残酷的方式，碾碎了石家微弱的挣扎。
先祖石亢的命运，在我身上，分毫不差地重演。
***“嗡——嗡——嗡——”刺耳的手机震动声如同电钻，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。
我猛地从硬板床上弹坐起来，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，后背的睡衣被冷汗彻底浸透，紧贴着皮肤，冰凉黏腻。
后心处，那被弩箭洞穿的剧痛感仿佛还残留着，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虚幻的伤口，带来一阵痉挛般的抽痛。
出租屋窗外，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着，将狭窄房间映照得一片惨淡。
远处高架桥上，夜班货车的轰鸣声沉闷地传来。
现代。
我回来了。
又一次，失败了。
喉咙干得冒烟，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。
我挣扎着下床，踉跄着走到那张摇晃的破旧书桌前，想倒杯水。
就在我伸手去拿那个印着“XX宽带”广告的塑料杯时，目光骤然凝固。
桌面上，那枚本该躺在市历史研究所展柜里的、锈迹斑斑的秦半两铜钱，赫然在目！
它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那里，压在一张水电催缴单上。
幽绿的铜锈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地蠕动，边缘磨损得异常锋利，像刚刚从某个古老的战场尸骸旁被匆匆捡起。
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，铜钱中心方孔附近，沾染着几滴暗红近黑、尚未完全凝固的黏稠液体！
一股极其微弱、却无比真实的铁锈混合着泥土的腥气，顽固地钻进我的鼻腔。
我颤抖着伸出手指，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铜体，以及那尚未干涸的、粘腻的暗红……触感真实得令人作呕。
这不是幻觉！
这就是鸿门冻土上，石亢，或者说“我”的血！
就在此时，书桌旁那台老旧的二手电视机，因为我的剧烈动作自动亮起了蓝屏。
我下意识地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。
本地新闻台的画面跳了出来，女主播妆容精致，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播报着：“……本台最新消息，据国家天文台紧急通报，一颗编号为2025-GK的潜在威胁小行星，于北京时间今日凌晨三时十七分，在距离地球仅**十八万公里**处与地球擦肩而过！
该小行星首径约**三百米**，若发生撞击，其释放的能量相当于**数百万吨TNT炸药**……此次事件被科学家称为‘千钧一发’，是近二十年来此类天体距离地球最近的一次飞越……”女主播的声音清晰、冷静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官方庆幸。
屏幕下方打出了小行星轨道的模拟动画，那代表危险天体的红色光点，几乎是贴着代表地球的蓝色球体边缘掠过，近得令人窒息！
三百米首径，数百万吨当量……撞击的后果，足以摧毁一座大型城市，引发全球性的气候灾难！
我死死盯着电视屏幕，又缓缓低下头，看向桌面上那枚沾着新鲜血痕的秦半两铜钱。
一股寒意，比鸿门营地的夜风更刺骨，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，冻结了西肢百骸。
历史修正力……它抹杀失败者的方式，己经不仅仅是针对个体了吗？
项羽放走了刘邦，等同于在历史的星空中投下了一颗致命的石子。
而石家每一次失败的干预，都在加剧着这颗“石子”的扰动？
这一次，它擦着地球飞过。
下一次呢？
石家，还要为这跨越两千年的诅咒，付出怎样无法承受的代价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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