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节暴雨鞭打着科尔沁草原，像天神在发泄无名的狂怒。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，
几乎触碰到远处浑圆山丘的脊背。狂风裹着冰冷的雨点，抽打在人脸上，生疼。脚下，
原本坚实的草地早已化作一片稀烂的泥沼，每一步拔腿都异常艰难，
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噗叽”声。我，陈三金，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冰冷雨水，努力稳住身形。
眼前的景象，让我的心脏在湿透的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。一道狰狞的裂口，
突兀地撕开了大地墨绿色的表皮，像是远古巨兽张开的、等待噬人的咽喉。
几块巨大的青石被我们费尽力气撬开、移走，散乱地堆在泥泞的边缘。裂口深处，
黑暗浓稠得化不开，一股混杂着土腥、霉烂和陈年腐朽气息的阴风，正丝丝缕缕地向上逸散，
钻进鼻腔，冰冷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。“就是这儿了！”苏怀玉的声音穿透风雨，
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亢奋。她抱着那个视若珍宝的防水笔记本，
整个人几乎要扑到那黑黢黢的盗洞边缘。雨水顺着她额前湿透的刘海往下淌。她却浑然不觉，
眼睛死死盯着洞口下方那片未知的黑暗，镜片后的目光灼热得吓人。
“《北行杂录》里的方位，风水的‘断龙煞口’，全都对上了！
这下面…这下面绝对是耶律倍最后的巢穴！东丹王，那个半神半魔的疯子！”耶律倍。
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。辽太祖的长子，尊贵的东丹王，
却又是个离经叛道、痴迷于萨满巫觋之术的怪胎。传说他晚年愈发疯狂，最终神秘失踪，
连带着他搜刮的无数珍宝和他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，一同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。而现在，
我们似乎就站在他精心隐藏的坟墓入口。
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队伍最后那个沉默的身影——巴图。
这个我们在锡林郭勒盟边缘小镇临时雇来的蒙古族向导。他披着一件厚重的旧皮袍子，
雨水顺着皮袍的褶皱不断流下。他沉默地站在几步开外的泥泞里，像一尊风化已久的石像，
宽大的帽檐压得很低，遮住了大半张脸，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。从发现这个盗洞开始，
他就异常地沉默，一言不发。只有那对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，
偶尔会极其迅速地瞥向那漆黑的洞口，眼神复杂得难以捉摸，像是冰层下涌动的暗流，
混杂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…期待？那眼神让我心里莫名地打了个突。
他腰间那柄蒙古弯刀的刀柄，被他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，
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“干我们这行，忌讳多。”老烟枪的声音干涩沙哑，
带着常年被劣质烟草熏燎的痕迹。他佝偻着背，狠狠吸了一口叼在嘴里的廉价烟卷，
烟头的红光在昏暗的雨幕中急促地明灭了几下，随即又被雨水浇得奄奄一息。
“‘血咒’…那墓志铭上刻得明明白白。惊扰者，必受血咒。这他妈不是闹着玩的！
”他吐出一口浓烟，烟雾瞬间被风雨撕碎。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，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泥水，
此刻每一道皱纹都绷紧了，写满了对地下未知凶险的深深忌惮。“三爷，要不…再掂量掂量？
”我沉默着，没有立刻回答老烟枪。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脖颈流进衣领，激得我一阵寒颤。
在胸口的那个贴身物件——一块半个巴掌大小、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的古旧青铜罗盘。
罗盘表面布满了复杂扭曲的纹路，中心那枚细如发丝的磁针，此刻正以一种极其轻微的幅度，
持续不断地微微震颤着，仿佛感应到了地下某种强大而邪恶的磁场牵引。这罗盘，
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，据说是摸金校尉吃饭的家伙什儿，能探阴气、定吉凶。此刻它的异常，
绝非吉兆。视线再次落回那深不见底的盗洞。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活物，
在洞口无声地翻滚、涌动。那下面，等待我们的究竟是什么？
是足以打败历史认知的惊人财富和秘密？还是…真如那冰冷的石刻诅咒所言，
是通向地狱的血腥入口？“开弓没有回头箭。
”我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和雨水泥腥气的冰冷空气，强迫自己压下心头那阵强烈的不安，
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发沉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，“绳子！下！
”绳索在湿滑的洞壁上摩擦，发出令人心悸的“沙沙”声，像毒蛇在黑暗中潜行。
我们一个接一个，坠入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渊。强光手电的光柱刺破黑暗，
如同几柄颤抖的利剑，却也只能照亮前方有限的一小片区域。空气骤然变得不同，
浓重的土腥味里，
挟着一股更为深沉、更为顽固的气息——那是时间沉淀下来的、属于死亡和石头的冰冷气味，
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、难以言喻的甜腻腐烂感，钻入鼻腔，直透骨髓。下降仿佛没有尽头，
只有绳索的摩擦声和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。终于，脚下猛地一实，
踩到了坚硬冰冷的地面。强光手电的光束立刻如同受惊的飞鸟，慌乱地向四周扫射。
我们落在一个巨大的石室中央。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，
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、渗入骨髓的阴冷。光柱扫过，尘埃在光束中狂乱地飞舞。
首先撞入眼帘的，是环绕石室的墙壁。那不是普通的石壁，
而是覆盖着令人头皮发麻的、色彩浓烈到诡异的巨大壁画！颜料经历了数百年的光阴，
非但没有褪色，反而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鲜亮。画面占据了整个视野：中心，
一个头戴狰狞鹿角冠、身披缀满奇异骨饰和兽皮法袍的威严萨满巫师，高高举起双臂，
似乎在向无形的神明发出最狂热的召唤。他脚下，是密密麻麻、如同蝼蚁般渺小的人群。
男人、女人、老人、孩子……他们被粗大的绳索捆绑着，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，
走向一个巨大的、如同无底深渊般的坑穴。坑穴边缘，站着冷酷的契丹武士，
手中的弯刀闪烁着寒光。壁画将殉葬者临死前的绝望刻画得淋漓尽致——扭曲的面容，
空洞的眼神，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嘴巴，
伸向虚空、徒劳抓挠的手臂……那种无声的、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绝望，
仿佛能穿透冰冷的石壁，化作实质的寒气，死死攥住每一个观看者的心脏。
“我的老天爷……”苏怀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，她手中的电筒光柱死死钉在壁画上，
贪婪地扫过每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细节，指尖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痉挛，“活殉！
史书里语焉不详的记载，竟然是真的！这规模…三千…恐怕只多不少！
耶律倍…他真是个疯子！彻头彻尾的疯子！”她喃喃自语，与其说是对历史的惊叹，
不如说是被眼前这地狱图景彻底震慑后的呓语。“疯子？我看是阎王爷转世！
”老烟枪啐了一口，声音嘶哑，他警惕地用手电扫视着四周的黑暗角落，
仿佛那些阴影里随时会扑出索命的恶鬼。“这鬼地方，邪性得紧！
那‘血咒’…怕不是空穴来风！”我的目光没有在壁画上过多停留，那血腥的场景令人作呕。
手电光柱移动，落在了石室中央一块半人高的黑色石碑上。石碑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，
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。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、笔画盘曲如蛇的契丹大字。“苏博士，
上面写的什么？”我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苏怀玉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血腥的壁画上撕开，凑近石碑。
她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碑面上厚厚的积尘，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。
她逐字逐句地辨认着那些古老的文字，声音低沉而清晰，每一个字都像冰锥，
凿在死寂的空气里：“吾以血肉通幽冥，筑此永眠之宫阙。凡俗蝼蚁，
擅入者……”她顿了一下，喉头滚动，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悸，
二节“…惊扰吾安眠者…魂灵永锢于此…血肉…尽化枯骨…受…万世血咒煎熬…不得…超生！
”最后几个字，她几乎是咬着牙念出来的。“万世血咒…”老烟枪重复着这四个字，
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，握着工兵铲的手背上青筋暴起。一股无形的寒意，如同冰冷的藤蔓，
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脊椎，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战栗。那冰冷的警告，
不再仅仅是刻在石头上的符号，它仿佛带着墓主人跨越时空的恶毒意志，沉甸甸地压了下来。
就在这死寂的、被恐惧攫住的时刻，我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巴图的动作。
他站在靠近石碑的阴影里，离我们稍远。就在苏怀玉念出“血咒”二字的瞬间，
他那一直隐藏在厚重皮袍下的右手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动作快如闪电，又刻意地隐蔽。
指尖似乎极其迅速地擦过腰间那柄弯刀的刀柄末端，一个细微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触碰，
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随即，他又恢复了那石雕般的沉默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那绝非无意识的动作！他在干什么？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猛地攫住了我，
比壁画和诅咒带来的恐惧更为直接和尖锐。青铜罗盘在我胸口贴着皮肤的地方，
那股震颤猛地加剧了，像一颗被惊扰的心脏在疯狂搏动，
隔着衣物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急促的脉动。它在示警！前所未有的强烈！“巴图！
”我猛地低喝一声，手电光柱瞬间打在他身上。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。
帽檐的阴影下，他那双眼睛终于完全暴露在强光之下。
那不再是平日里沉默甚至有些木讷的眼神。里面燃烧着一种东西，
一种近乎狂热的、冰冷的光，像草原深夜孤狼眼中映出的寒月，
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专注和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…期待！那眼神，锐利得如同他腰间的弯刀，
直直地刺向我，没有一丝闪躲，甚至没有一丝被发现的慌乱。他没有回答我的喝问。嘴角，
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，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、无声的弧度。那不是笑，
更像是一种确认，一种…仪式开始的宣告。空气瞬间凝固了。壁画上那些无声哀嚎的面孔，
石碑上冰冷的诅咒文字，巴图眼中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狂热…所有的一切，
都在这死寂的石室中交织、碰撞，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、无法想象的恐怖风暴。
青铜罗盘在我胸口疯狂地搏动、发烫，像一颗随时要炸裂的心脏。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，
右手猛地探向腰后，紧紧握住了那冰冷坚硬的探阴爪手柄，
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“咔吧”声。冷汗，顺着我的额角滑落。“巴图！
你想干什么？！”老烟枪也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突变，他厉声吼道，手中的工兵铲横在胸前，
摆出了防御的姿势，手电光柱剧烈地摇晃着。苏怀玉惊恐地捂住了嘴，
笔记本“啪嗒”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石地上，溅起一小片尘埃。
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一路沉默寡言的向导，仿佛第一次认识他。
巴图对我们的反应置若罔闻。他的目光，越过我们惊恐的面孔，
越过那描绘着地狱图景的壁画，死死地、无比虔诚地锁定在石室尽头——那里，
一道巨大的、雕刻着盘龙和狰狞鬼面的石门紧紧关闭着。门缝里，
似乎有比周围更浓重的黑暗在缓缓流淌。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，
像是在吞咽某种积压了太久的情绪。然后，在死一般的寂静中，他动了。动作并不快，
却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、不容打断的仪式感。他伸出左手，那只手粗糙、布满老茧，
是常年与马缰和风沙打交道的手。右手，则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了腰间弯刀那古朴的刀柄。
“噌——”一声清越得令人心颤的金属摩擦声，在密闭的石室中骤然响起，带着冰冷的回音，
狠狠刺穿了凝固的空气。雪亮的刀身被他缓缓抽出，刀锋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，
流动着一泓刺骨的寒芒。“巴图！住手！”我厉声咆哮，身体前倾，
手中的探阴爪已然蓄势待发。老烟枪也怒吼着向前逼近一步。但一切都晚了。
巴图那双燃烧着狂热火焰的眼睛，死死地盯着前方那道紧闭的、象征着最终秘密的墓门。
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弯刀，没有丝毫犹豫，刀锋对着自己摊开的左掌掌心，猛地划下！
“噗嗤！”利刃割裂皮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，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。鲜血，
并非缓慢渗出，而是如同被压抑许久的泉眼，瞬间从深长的伤口中狂涌而出！浓稠、暗红，
带着生命的热度，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发出刺鼻的腥甜气味。鲜血如同断线的红珠，
争先恐后地滴落在他脚下冰冷、积满厚厚灰尘的石板上，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。
剧痛让他的脸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，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。那双眼睛里的火焰，
反而因为疼痛和鲜血的刺激，燃烧得更加炽烈、更加疯狂！他猛地将滴血的手掌握紧成拳，
任由滚烫的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，大步流星，
目标明确地冲向石室尽头那道紧闭的、雕刻着鬼神的巨大石门！“拦住他！”我目眦欲裂，
嘶吼着扑了上去。老烟枪也挥舞着工兵铲紧随其后。苏怀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。
但巴图的动作快得超出想象，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决绝。他几步就冲到了巨大的石门前。
那石门不知是何材质，触手冰凉刺骨，上面盘踞的恶鬼浮雕在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。
他毫不犹豫，将那只血流如注的手掌，
狠狠地、用尽全力地拍在了石门正中央——一个雕刻着复杂兽面纹饰的凸起位置！“啪！
”一声沉闷的撞击声。鲜血，黏稠滚烫的鲜血，立刻浸染了那古老的兽面浮雕。
暗红的血线顺着石刻的纹路迅速蔓延、流淌，像是给那冰冷的鬼面注入了邪恶的生命力，
显得妖异而恐怖。巴图的身体因为失血和激动而微微颤抖，但他依旧站得笔直，
